她从天亮讲到天黑,秋风乍起仍不停歇。
殷永蔚为她盖被子、添茶,不曾离开半步,没有发出一声。
从老人沧桑悠远的诉说中,她似乎望见一位江湖侠女的一生。
她仗剑而行,肆意潇洒。
遇上交谈甚欢的女子,引做知己,二人义结金兰,姐妹相称。
姐妹遇上良人,成家、生子。
彼时她畅游山水,再见故人己是阴阳两隔。
知己的良人在外征战,家中幼子照料襁褓中的婴孩,可怜的奶娃娃被恶仆欺负。
不忍至交的孩子受此搓磨,她投身府中,将两个孩子抚育长大。
“我教你兄长习武,把一身本事传授给他,到头来眼睁睁看他随你父亲从军,如今下落不明。”
“我教你辨药学医,却等不到你长大。
等到了黄泉,见到阿僮,她会不会怪我?”
殷永蔚的嗓子堵住,发不出一个字,含着泪拼命摇头。
“好孩子,你可怪我这些年对你严苛?
可日子短啊,婆婆怕来不及教会你一身本事……”老人猛然坐起身,抱着殷永蔚哭起来“你父亲这支,脱离本家。
失去家族庇佑,既是坏事也是好事。”
暗哑的哭声骤停,殷婆婆抓着殷永蔚双肩与她对视,眸中射出灼人的精光。
“凡事决定做,便一往无前,不必受任何拘束。”
这番叮嘱花费太多力气,殷婆婆胸前起伏,倒回藤椅上大口喘气。
“我这身子骨,是年轻时攒的病根,好不了了。
白挣三年,己经是老天爷开恩。”
“阿绵乖,等我死去,把这皮囊一把火烧干净,寻个风景优美的河道撒了。
去寻你兄长吧,遇到绝境时,拿着箱中匕首,去清虚观找归鹤道长……”每字每句,殷婆婆都注视着殷永蔚。
“十三年前,你还那么小,如今也是大姑娘……”殷婆婆伸手比划着,“阿绵,此生只管畅快活着。
我与你父亲母亲,都会在保佑着你。
若能寻到永善最好,若寻不得,也别忘记好好生活。”
“且去吧……且去吧 ……”枯瘦的手腕缓缓落下,再无声息。
殷永蔚伏在她膝头,感受到生命的消逝,小声啜泣到放声大哭。
“婆婆……”天空黑了又亮起。
殷永蔚双眼红肿跪在地上,泪流干了,心也空空荡荡。
极致的悲伤剥夺所有的情绪和表情,她木然搬来柴火,将殷婆婆的尸身放置其上,点燃火把。
柴火中央躺着抱她、哄她、教她、育她的亲人。
母亲死了。
父亲死了。
大兄失踪。
婆婆也死了。
这座承载她所有岁月的院子里,再不会有半点人声。
“老天爷,你是不是知道我本心不纯。
所以不管我帮了多少人,依然残忍的把至亲带走。”
殷永蔚低喃。
人人都说她古道热肠,热心助人,其实她都带着私心。
凡人皆说心诚则灵,救人时虽有积攒阴德的私心。
可她的发愿无比虔诚!
为何老天爷还是不显灵。
火舌卷上木材,在风势助力下,迅速燃起冲天之势。
滚滚烟尘惊动西邻,慌乱声西起。
发现殷府传来的火源,好心人拎着水桶撞开大门,也有人去通知坊内武侯救火。
金秋时节,天干物燥,各坊武侯时刻防备着火情,迅速组织人手赶到。
又因地处崇仁坊,紧邻皇城,贵人颇多,连金吾卫属下的右翎府都被惊动。
*** ***东宫。
太子舍人孙景润,脚步匆匆求见太子。
“进来。”
内室响起太子传唤,孙景润掀袍入内,恭敬垂首。
太子妃端坐案前描绘画作,太子立于身后指点笔法。
孙景润抬袖擦汗,理好衣冠道:“卫率来报,殷永善的妹妹在府内纵火焚尸,己被武侯捉拿,关在京兆尹衙门。”
毛笔一颤,墨汁搅了一幅好画。
太子妃稳住心神,顺着滴落的墨汁勾勒山水,好一幅写意图。
太子满意的举起画作端详,“清慈妙笔。”
在人前唤闺名,两人都未觉不妥。
太子妃陆清慈浅笑盈盈,从他手中接过画,素手一指道:“画不急看,孙舍人还在等夫君指示。”
太子与太子妃鹣鲽情深,东宫皆知。
孙景润作为离二人最近的太子舍人,眼里灌多了恩爱场景,老神在在的保持行礼姿势。
“不愧是殷永善的妹妹,年纪轻轻就敢焚尸。
详情如何?”
太子牵起妻子,一同落座。
“死的是她府中老仆,经仵作验尸,确认是自然死亡。
她年纪小,不知如何处理也情有可原。
又有街坊邻居作证,那名老仆患病多年,不过拖着日子罢了。”
“武侯把人带去京兆尹,想着做个记录就把人放回去,结果殷娘子非要烧掉那婆子尸身,不许京兆府公廨收入义庄。
京兆府无法,将她暂时扣押。”
“我们的人听到消息,就报了上来。”
太子蹙眉,毁人尸身是大罪。
然,民不告,官不举。
又是患病家仆,此事可大可小,并不难处理。
只要小丫头把话说圆了,有他的指示,京兆尹知道如何处置。
孙景润能当太子舍人,自然能揣度主子行事。
只是关系到殷永善,他觉得还是求个旨意再办事更稳妥。
陆清慈掂量着太子神色,缓缓开口道:“我记得殷家小娘子与兄长年纪差许多?”
“禀太子妃,小八岁。”
陆清慈讶然,“小娘子才十三岁?”
“是。”
太子妃连家臣的年纪都能记得,可见重视程度。
孙景润心中一凛,有必要重新评估殷家兄妹的份量。
“她家中可还有人?”
“禀太子妃,她大兄出事后,家中仅她与那名老仆。”
一老一小,相依为命。
可怜的小姑娘。
太子妃心有不忍,劝说太子道:“小小年纪遭此磨难,定然短时间难以转圜。
清慈斗胆,想请夫君将人带与我看看。
同她疏导心情,此事或许能解决的轻松些。”
得到太子首肯,孙景润领命带人。
*** ***殷永蔚在京兆尹府的牢里待了一天。
孙景润来时,她透过墙上的窗户,痴望着窗外弯月。
“孙大人,就是她。”
殷永蔚转头与孙景润对视,少年人的稚气己在一夜间褪去。
她的目光平静而深邃,看不出任何紧张害怕。
只是那张脸……孙景润忍住第一眼惊叫的冲动。
真像她大兄,该死的令人害怕。
殷永蔚见来人没见过,只当是京兆尹府哪位官员,视线重新投到月亮上。
开门声响起,孙大人站在牢外,倨傲道:“跟我走。”
“让我把婆婆尸身烧了,便跟你走。”
狱卒见她敢呛声上官,大步走进来劝诫,腰间钥匙叮啷啷响,急得很。
“殷娘子,别犟了。”
狱卒背对着孙大人,压低嗓音说道:“东宫的大人,得罪不起。”
殷永蔚耳朵一动,东宫为何找她。
不过既然是东宫,说话底下人会听吧。
殷永蔚想清关节,拍拍屁股站起来,谢过狱卒,径首到孙大人跟前。
“走吧,孙大人。”
这等桀骜不驯的样子,活脱脱又一个殷永善。
孙景润暗气。
路上有心给她下马威,“殷小娘子不好奇,要见何人,所为何事?”
殷永蔚对他对视道:“不好奇。”
噎!
孙大人更气。
嘴上两张皮,一开一合噎死个人,就跟她蠢大兄一模一样。
殷永蔚也觉得这大人蠢。
东宫属官来找一个孤女,说明她有价值。
知道最重要的事情,其他内容到时候自然会揭晓,有什么可好奇的。
车厢寂静,一路行到东宫角门。
入夜,东宫内灯火通明。
太子正携妻在秀池边垂钓。
孙景润领着殷永蔚前来,“殿下,人带来了。”
随即带着下人们退到几米开外,能及时保护主子安全,又不打扰主子们说话。
鱼竿有专人拿着,太子夫妇烹茗对坐,仔细端详来人。
殷永蔚没学过贵族礼仪,认真作揖算是行礼。
“孤是太子。”
殷永蔚点点头,看出来了。
孙大人远远瞧着,小娘子的态度不分对象,太子也得个冷脸。
自己都能和太子有同样待遇,心里浮现诡异的平衡感。
然,太子就是太子,胸有丘壑,丝毫不在意殷永蔚的态度。
颇有兴致的问道:“你为何在城内纵火,毁人尸身?”
“回殿下,婆婆遗愿,死后想回归尘土。
民女当时有在柴火堆外架设隔火带,不会引起失火。”
哎!
孙大人不高兴了,怎么早问不说。
他暗啐一声,这小娘子也不是个好的。
定是故意拿乔,想吸引太子的注意。
殷永蔚要是知道他的想法,定会斥他胡说。
一时悲伤过度,不想说话,人之常情。
何况对面是太子,她又不是真蠢,跟太子面前拿乔,嫌命长吗?
“如你所说,是京兆尹错抓了?”
太子尾音上调,熟悉他习惯的太子妃,知道夫君有意试探,挥扇挡脸,暗中对殷永蔚摇摇头。
接收到暗示的殷永蔚,虽不解其意,还是顺从的低下头。
“京兆尹大人护卫京城治安,武侯大人们尽忠职守,是民女做事不当。”
进退有度,算是过关。
太子靠回椅背,露出满意的神色。
殷永善的妹妹,若是太蠢,他会很失望。
“听闻你有个兄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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