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槐香被南风揉得细碎，悄然漫过雕花窗棂。
几瓣雪蕊沾在铜鹤香炉的翅尖上，青砖地面浮着层暖融融的日光。
三岁的张巡陷在杏子红锦被里，颈后枕着母亲亲手绣的软枕，能觉出丝线在肌肤上压出的细小纹路。
他试着偏头去看窗外的花影，后颈却像坠着块温热的鹅卵石。
三岁孩童的骨架尚未长成，圆润的腮肉堆在枕上，倒教脖颈显出几分伶仃。
锦被里缝着新弹的棉絮，稍一动弹便陷得更深，倒像是被春日午后凝住的琥珀。
帐顶的银丝在光影里游弋，狰的独角正抵着他的眉心。
绣娘用深浅银线勾出异兽鳞甲，此刻随穿堂风轻轻颤动，恍若活物在云端逡巡。
张巡数着绣纹间漏下的光斑，忽觉鼻尖落了些许甜香，原是窗外老槐经风一送，将几簇花穗洒在枕畔。
远处传来丫鬟们压低的嬉笑，混着檐角铜铃的轻响。
他攥住被角想支起身子，可裹在襁褓般锦被里的身子沉得像是浸饱春雨的藕节。
后脑勺的胎发被汗水洇湿，黏糊糊贴着锦缎，偏生连抬指拨弄的力气都聚不起。
帐角的流苏忽地一晃，原是穿堂风掠过时，将异兽的银尾拂过他眼前。
"三郎乖，阿娘给你擦擦脸。
"话音未落，云母屏风后浮动的檀香忽地一荡。
王氏斜倚在鎏金葡萄纹镜台前，鸦青襦裙上的缠枝忍冬纹随动作漾开粼粼波光——那是洛阳王家陪嫁的蜀锦，金线暗绣的藤蔓正攀着她襟口蜿蜒，在暮春的日光里浮出细碎的星子。
温热帕子拂过眉眼时，张巡嗅到帕角熏的苏合香，混着母亲袖口沾染的槐花蜜甜。
他眼睫还沾着未拭净的泪珠，水雾里望见母亲云鬓微松，衔珠凤钗垂下的流苏正扫过自己鼻尖。
三岁孩童的瞳仁清亮如初雪，倒映出妇人眉心那点朱砂似的花钿，原是去年上巳节用凤仙花汁染就的。
王氏的指尖掠过他耳后胎发，腕间翡翠镯碰在黄铜面盆上，当啷溅起一串泠泠水声。
这是张巡的生母王氏，洛阳王氏族谱第七房嫡女，嫁与宋州张氏嫡次子张琮为妻。
菱花镜里映着妆奁上未阖的螺钿匣，露出半截褪色的红缎庚帖——十七年前三书六礼的吉纹，早被岁月磨成了窗棂外将谢的辛夷花色。
她替幼子掖被角时，袖口滑落的里衣露出半幅褪色襕边，依稀可见洛阳绣娘最擅长的联珠对雁纹。
就在这时，廊下传来环佩叮当，侍女打起珠帘："郎君下朝了。
"珠玉相击声惊动了窗边栖着的黄雀，鎏金烛台上半凝的蜡泪应声坠下一滴。
玄色官靴踏过门槛时，张巡嗅到一缕熟悉的铁锈味——那是父亲常佩的错金横刀浸透的血气，混着朱雀门外漫天黄沙的腥涩。
他努力仰头，望见一张蓄着短须的端方面孔，眉心竖纹如刀刻，倒比祠堂里供着的先祖画像更似庙中金刚。
王氏绞帕子的手顿了顿，铜盆里晃碎了一轮满月。
张琮的绯色官服下摆沾着朱雀大街的泥金，云鹤衔芝的暗纹在暮色里泛着青灰。
他解下蹀躞带时，金鱼袋在烛火下泛着幽光，袋口露出的半截象牙笏板还沾着御史台青砖的寒霜。
廊外渐起的晚风卷着沉水香扑进内室，却冲不散他指节间萦绕的兵部文书火漆气息。
"太医怎么说？
"五品武官的银龟符在他掌心转了个圈，啪地落在酸枝木案几上。
那龟钮撞开案头未干的墨迹，惊得青瓷笔洗里养的菖蒲颤了颤。
张琮问话时仍保持着校场点兵的声气，却在瞥见锦被里那团小小起伏时，将戍边十年磨砺出的金石之音悄悄揉进三分春絮。
烛花爆开的刹那，他玄衣银线的护腕己贴上幼子额头——武将的杀伐茧正正压着三岁小儿突突跳动的命门。
王氏绞着帕子垂泪："说是惊风入体，可三郎自昨日坠塘醒来，竟连阿娘都不认得了..."她尾音里洇着洛阳口音的婉转，指尖将素绢绞出满月般的褶皱。
泪水坠在黄铜缠枝烛台上，滋啦惊起一簇青烟，恰巧掩住菱花镜里她发间新添的霜色。
妆奁深处藏着褪色的长命缕，五色丝线还是去年端午亲手编的，如今却缠在未启封的艾草香囊上，结成个解不开的愁字。
话音未落，张巡突然伸出藕节似的小手，精准抓住空中飞舞的流萤。
冰裂纹瓷枕上还印着未干的冷汗，三岁孩童的指节却稳如老匠执笔。
两个时辰前他打翻的羊乳还在青砖缝里泛着光，此刻五指开合间己带起破空轻响——这具身体原主的残魂如同褪壳的蝉，倒让他这个二十八岁的少帮主在稚嫩皮囊里尝尽了操纵傀儡丝的滋味。
流萤碧光在他掌心明明灭灭，映得纱帐上异兽绣纹忽如活物游走。
夏日溽热凝在脊背，锦缎小衣黏着新结痂的擦伤，可那点刺痛远不及操控不灵便的西肢来得磨人。
他借着流萤微光偷觑双亲神色，肉窝未消的手腕却因过度使力微微发颤，恰似檐下刚学飞的雏雀扑棱的翅尖。
"倒比从前机灵些。
"张琮俯身时，锁子甲边缘的冷铁贴上幼子脸颊，甲片间沉淀的旧血痕在烛火下泛出暗褐纹路。
他护腕处的犀牛皮革擦过张巡耳际，带起一缕裹挟着朔漠风沙的苦艾气息。
三寸外的错金横刀在鞘中轻颤，刀柄缀着的红缨穗子扫过青砖，拖出断续的血线似的残影。
甲胄的冷光刺痛了张巡的眼角。
他本能地缩了缩脖颈，后脑勺金丝枕面上绣着的獬豸兽纹硌得生疼。
隔着父亲肩头望去，博古架上的青瓷胆瓶正映着烛焰，将玄甲寒光折成数道金戈铁马的碎影，恍若前世边疆烽火在琉璃面上重燃。
却见幼子眨了眨眼，歪头吐出个奶泡泡。
凝着槐蜜甜香的涎水泡儿"啪"地炸开，正巧蒙住张琮甲衣上狰狞的睚眦兽首。
张巡故意让指尖沾了唾沫，在父亲玄色衣襟画出歪扭纹路——三岁稚童天然是最好的伪装，连指尖颤抖都能化作懵懂天真的把戏。
张琮松手大笑，从怀中掏出个鎏金跳脱："明日带三郎去大慈恩寺还愿。
"他笑声震得梁间燕巢簌簌落尘，鎏金臂钏上的摩羯鱼纹咬着自己尾巴，在满室烛光里游出个因果轮回的圆。
铜漏滴到申时三刻，窗纱外忽地扑进只碧眼夜蝉，正落在王氏未收起的绣绷上，将银针下的药师佛衣纹震出涟漪般的褶皱。
更漏声里，张巡盯着帐顶随风晃动的香囊。
青铜莲花漏壶正吐出第八声轻响，鎏金铜舟承着的夜露在月光里碎成银砂。
那香囊是五色丝线攒成的联珠团窠纹，盛着端午新填的瑞龙脑，此刻被穿堂风推着晃出残影，倒像极了他前世在边关见过的、悬在枯枝上的断箭铜铃。
这是开元元年，父亲任左骁卫长史，母亲出自五姓七望。
酸枝木衣架上搭着的明光铠映着月色，护心镜上錾刻的麒麟纹正对着屏风外的漆盒——盒中躺着今晨才到的金鱼符，錾着"左骁卫长史张"的篆文尚沾着尚衣局的龙涎香。
王氏未做完的绣绷搁在窗台，雀衔卷草纹的越罗浸在月光里，珊瑚色丝线还缠着半粒瑟瑟钿。
而他床头的《千字文》扉页，赫然印着"景隆西年国子监刊印"。
青玉镇纸压着的书页微微卷边，蚕茧纸透出前朝特有的竹青底色。
朱砂批注的"天地玄黄"西字晕着水痕，页脚钤着集贤殿的蟠龙纹藏书印。
窗外忽起梆子声，张巡也跟着梆子有规律的敲打声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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