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阳光跟着苏清月拐过走廊转角时，后颈的汗毛还竖着。
茶水间的门挂着个掉漆的木牌，上面“员工温馨角”五个字被谁用修正液涂了半拉，看着像“员工温角”——倒也符合这地儿的气质：一台比林阳光工龄还长的微波炉在操作台上“嗡嗡”哼着跑调的《小星星》，玻璃水壶里结着褐色茶垢，活像哪位前辈用咖啡和枸杞熬的养生汤。
苏清月把文件袋往台面上一放，动作轻得像怕惊醒什么。
林阳光盯着她葱白指尖，突然想起昨天在公告栏看见的《关于规范办公区域仪容仪表的通知》——那上面明文写着“女员工指甲长度不得超过0.3厘米”，可这位科长的指甲偏偏比规定多了半毫米，在暖黄灯光下泛着珍珠贝母的光泽，倒像把藏在锦缎里的小匕首。
“要加棉花糖吗？”
苏清月转身时发梢扫过他手背，语气甜得能蘸馒头，“微波炉加热可可粉容易结块，我一般会先倒点热水调开。”
她指节抵着保温杯旋开盖子，里面飘出股若有若无的茉莉香，和档案科永远散不去的油墨味形成鲜明对比。
林阳光下意识抱紧怀里的文件。
这叠东西是他今早从档案架最顶层抽出来的，当时赵铁柱正叉着腰骂他“连归档顺序都搞不清楚”，他手一滑就拽下了捆着红绳的旧卷宗——封皮上的钢印早被磨得模糊，凑近了看能辨出“2198年星际移民局内部纪要”几个字，比他桌上那台破电脑的出厂日期还早十年。
“你抱着的该不会是赵科长的搓衣板使用心得吧？”
苏清月突然轻笑一声，把马克杯推过来。
林阳光低头，可可表面浮着两颗软趴趴的棉花糖，像被生活压垮的社畜。
他喉咙发紧，鬼使神差就把文件往身后藏：“哪能啊……就、就昨天归档时混进去的旧文件。”
苏清月的目光在他藏文件的动作上顿了半秒，指尖敲了敲自己的太阳穴：“旧文件最麻烦了。
我上周整理2200年的会议记录，发现有人把α - 7星的移民配额表和蓝星的婚丧嫁娶统计混在一起——你猜怎么着？
系统自动生成报表时，愣是算出α - 7星人均办了三场婚礼。”
林阳光嘴角抽了抽。
他想起今早系统报错的提示：“β - 9星移民数据与人口基数偏差率达300%”，当时整个档案科的电脑都在“滴滴”报警，活像谁家养的电子鹦鹉突然疯了。
他鬼使神差摸了摸怀里的旧文件，封皮边缘硌得他肋骨生疼——或许问题就出在这些没被录入新系统的老资料里？
“要看看吗？”
他突然把文件往台面上一摊，“我今早翻到的，2198年的内部纪要。
你看这页——”他指着一张泛黄的表格，“星环计划第二期的殖民船编制表，可后面又夹着张手写批注，说‘实际登船人数需扣除局里特批名额’。”
苏清月的瞳孔微微收缩。
她俯身时发间的茉莉香更浓了，林阳光瞥见她耳后有颗淡褐色的小痣，像落在雪地里的咖啡豆。
“特批名额……”她喃喃重复，指尖划过批注上的字迹，“这笔记我见过——前秘书长陈老的，他退休前总爱用红墨水写批注，说这样‘犯了错好找补’。”
林阳光感觉后颈的汗毛慢慢放平了。
他想起昨天在茶水间听周大福吹牛：“别看苏科长说话跟春风似的，当年查后勤科贪墨咖啡券那事儿，她翻着三年前的领物单，连张过期的牛奶票都没放过。”
现在看，这位秘书科长的眼睛确实像台扫描仪，扫过文件的每道折痕都要停留三秒。
“2198年刚好是移民局系统大升级的年份。”
苏清月突然说，手指点了点文件最底下的钢印日期，“旧系统是DOS星链版，新系统换成了银河云3.0——很多老档案没来得及转存，就被塞到档案架顶层吃灰了。”
她抬眼时眼尾微挑，“你今早系统报错的β - 9星数据，是不是显示‘基础人口基数缺失’？”
林阳光猛地一拍大腿。
今早那串红色警告他看了十遍，可不就是“β - 9星2205年人口基数未匹配”！
他手忙脚乱翻文件，在最后一页找到张皱巴巴的统计表，表头赫然写着“2198年β - 9星初始移民名单”——上面的数字，和系统里显示的“2205年人口基数”差了整整三千人！
“所以系统算偏差率的时候，用的是新系统里2205年的人口数，减去旧文件里2198年的初始数？”
他声音发颤，“那300%的偏差根本不是数据错误，是新旧系统没对接上！”
苏清月端起马克杯抿了口可可，棉花糖在她嘴角化开个白圈。
“赵科长昨天还说要把你送去培训，”她眼尾弯成月牙，“现在看来，该培训的是当年没把老档案录进新系统的人。”
林阳光突然觉得喉咙发甜。
他想起赵铁柱今早拍桌子时喷在他脸上的唾沫星子，想起系统报错时隔壁统计科王姐幸灾乐祸的眼神，再看看手里这叠救了他命的旧文件——原来所谓的“档案错误”，不过是群老官僚懒得整理旧资料，把烂摊子甩给了新人。
“谢了啊苏科长。”
他挠了挠后脑勺，“要不是你提系统升级那事儿，我还得在数据堆里扑腾到下个月。”
苏清月把空杯子放进水池，转身时发梢扫过他肩膀。
“举手之劳。”
她笑得温婉，“不过……林办事员。”
她突然压低声音，“你最好把这份文件复印一份，存在自己的私人终端里。”
她指了指文件最底下那张手写批注，“特批名额西个字，在2200年的廉政条例里，可是能让某些人睡不着觉的。”
林阳光的心跳又快了起来。
他看着苏清月转身离开的背影，看她高跟鞋在地面敲出清脆的节奏，突然想起周大福说过的另一句话：“别被苏科长的笑骗了，那姑娘要是想查点什么，连你上周三中午吃了几个包子都能翻出来。”
他低头盯着文件上的“特批名额”，墨迹在灯光下泛着暗红，像滴凝固的血。
茶水间的微波炉突然“叮”了一声，惊得他手一抖，文件散了半页在地上。
他弯腰去捡，瞥见最底下一页角落有行更小的批注：“蓝星特别调查组将于2206年春进驻，注意清理历史遗留问题——陈”。
2206年……林阳光数了数日历，冷汗又顺着后颈滑了下来。
今年，就是2206年。
林阳光把旧文件小心塞进抽屉最里层，金属滑轨发出"吱呀"一声，像极了周大福上个月偷摸往后勤科领的那台破打印机。
他刚首起腰，就看见赵铁柱抱着个搪瓷缸子站在门口，缸子上印着"先进工作者"五个褪了色的红字——听说这是赵科长当年怕老婆的"投名状"，毕竟全科室都知道，赵太太去年生日时说"再拿奖不如多洗两件衣裳"，打那以后这缸子就成了科长的"护身符"。
"愣着干啥？
"赵铁柱扯着嗓子吼，唾沫星子差点溅到林阳光刚整理好的文件堆上，"系统报错解决了？
"林阳光指了指电脑屏幕，蓝色的"数据己校准"提示正欢快地蹦跶。
赵铁柱凑过去眯眼瞅了三秒，突然用指节敲了敲他桌子："算你小子没把我教的全当耳旁风——上回说归档要按星区编码分类，记着没？
"周大福不知从哪儿晃了过来，手里还攥着半块芝麻饼，油星子沾在他熨得笔挺的西装前襟上，活像哪个外星瓢虫在他身上安了家。
"赵科这是嘴硬呢，"他冲林阳光挤挤眼，"我刚才在走廊听见您跟统计科王姐说咱档案科的小林子比他们科那几个摸鱼的强多了，对吧？
""滚！
"赵铁柱耳尖泛红，搪瓷缸子往桌上一墩，"后勤科的破事儿处理完了？
上个月领的打印纸少了两箱，你倒说说，是被老鼠拖走了还是被你藏起来当枕头了？
"周大福立刻缩着脖子往门外溜，经过林阳光身边时压低声音："苏科长刚才往秘书科群里发了个文件，说是跨部门协作的事儿——你猜怎么着？
标题写着关于β-9星移民数据复核的补充说明，我瞅着牵头人那一栏，好像有你名字。
"林阳光的后槽牙突然发酸。
他想起今早苏清月耳后的小痣，想起她递可可时指甲盖那半毫米的"违规"长度，更想起文件里那句"注意清理历史遗留问题"。
茶水间的茉莉香仿佛还绕在鼻尖，可此刻档案科的油墨味里，分明多了丝若有若无的紧张——就像小时候偷翻老爸藏酒，刚摸到酒瓶就听见钥匙插门的动静。
"发什么呆？
"赵铁柱的吼声把他拽回现实，"下班前把β-9星的新报表打出来，要是再让统计科挑出错儿——"他突然顿了顿，声音软了两度，"就...就去我家吃顿饭，你师母说要感谢你上次帮她修智能烤箱。
"林阳光看着上司泛红的耳尖，突然想起周大福说过的另一个八卦：赵科长当年追师母时，在情书里把"执子之手"写成了"执子之肘"，气得师母差点把他的情书贴在公告栏。
现在想来，这位暴躁的科长，倒像台外表生锈的老机甲，外壳哐当响，内里的零件倒还热乎。
他打开终端准备做报表，屏幕刚亮就弹出条新通知。
发件人是"秘书科苏清月"，标题简洁得像把手术刀："明早九点，跨部门数据复核小组例会，需携带β-9星全系列档案。
"林阳光盯着"全系列"三个字，喉结动了动。
茶水间里那张写着"2206年春"的批注突然浮现在眼前，窗外的星舰航道上，几艘银色的运输舰正拖着淡蓝尾焰掠过。
他摸了摸抽屉里的旧文件，封皮边缘的棱角硌得手心发疼——这哪是档案啊，分明是颗被擦去保险栓的星际手雷。
而他，现在成了那个攥着手雷的人。
下班铃响起时，林阳光的终端又震了震。
他点开消息，是苏清月发来的："今晚八点，老地方（员工温角），带文件。
"后面跟着个咖啡拉花的表情包，奶泡上歪歪扭扭画着朵茉莉花。
他望着茶水间方向，突然觉得那扇掉漆的木门后，藏着比旧档案更复杂的谜题——比如，苏清月为什么总在关键时候递可可？
比如，她耳后的小痣，是不是某种标记？
更重要的是——明早的跨部门例会，到底是新的转机，还是更大的漩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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