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的西月天,带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躁动。
三环边上的这家香水工作室,没有招牌。
推开那扇半透明磨砂玻璃门,扑面而来的是混着雪松、白茶、无花果与琥珀的气息。
冷静,克制,拒人于千里之外。
舒晚晴坐在操作台前,正在用滴管调整配比。
她的动作像程序一样精准——每一滴香精、每一毫升定香剂,都在她的掌控之中。
“0.1毫升麝香,0.5毫升琥珀,平衡过于锐利的松脂。”
她低声自语,声音比香气还轻。
这个城市的情感太复杂,她要做的,是在这复杂里构建一座孤岛,一滴都不允许多。
香水成了她表达情感的唯一方式。
精准的比例,是她给自己设下的底线。
她拒绝失控,拒绝动情,拒绝所有可能让她流泪的可能。
门被推开。
来者脚步很轻,但她还是听见了。
不是因为声音,而是空气的气味忽然变了。
她抬头。
男人穿着深灰色长风衣,身材挺拔,脸上挂着淡得几乎没有温度的笑。
他像一片掺了薄荷的雪,安静、疏离、却带着隐隐约约的冷意。
“你好,预约过的。”
他朝她微笑,“高明轩。”
舒晚晴点点头,“坐。”
她没说欢迎,也没问来意,只是淡淡地一挥手,指了指一旁的皮椅,语气冷静得像医生叫号。
高明轩看了她两秒,嘴角笑意浅浅,“你这家香水店,和网上写的一样——没香味的香水,没表情的店主。”
“你来买香水,不是来看我笑的。”
她淡淡回应。
他笑了一下,那笑意轻得像试探一条绷紧的线,“那我能说个要求吗?”
“可以。”
“我想要一种香味,让人爱上,却不舍得流泪。”
舒晚晴手里的滴管微微一顿。
几秒钟后,她垂眸,淡声说:“这种香味,不存在。”
“可我就是想试试。”
高明轩把一张便签放在桌上,上面只有八个字:“我想谈一场不加盐的恋爱。”
舒晚晴眼神微动。
这是她私密笔记中的一句话,她从未对任何人说过。
“你怎么知道这句话?”
她语气第一次失了控。
高明轩看着她,眼神平静而深,“你十年前在‘香语’论坛发过,注册ID是‘晚秋薄盐’,你那年十七岁,母亲刚去世。”
空气沉了三秒。
舒晚晴捏紧了滴管,指尖发白。
她忘了早期在那个己经关闭的小众香评社区发过什么,也没想到,会有人记得那么久。
“你调查我?”
她盯着他,语气锋利。
“不是调查,是记得。”
他说,“我一首都记得。”
窗外是北京春季的阳光,落在磨砂玻璃窗上,被削成一缕缕无声的光线。
屋内香气渐浓,空气却仿佛凝固。
舒晚晴盯着高明轩那张平静的脸。
她不喜欢被人看透,那意味着失控。
“你说你记得?
你记得的,是一个十七岁女孩在匿名论坛里的一句玩笑话。
现在的我,和那时候,早就不是一个人。”
“我知道。”
高明轩不疾不徐,“但有些人,变得再多,骨子里最怕的事从未改变过。”
他眼神落在她手中的香水瓶上,那瓶刚调完的香叫做霜岛,清冷,孤绝,无甜度。
“你为什么会记得那句话?”
舒晚晴收起情绪,语气恢复了那种无盐感。
“因为我和你一样。”
他说,“我也曾经试图把情感压缩到毫克单位里,试图用精准的方式去爱人,但我失败了。”
她看着他,目光微凝。
“那你来找我做香水,是为了什么?”
她问。
“为了提醒自己。”
高明轩笑了一下,神色复杂,“提醒我,有人曾经比我更绝情,更冷静,却还活得像人。”
她沉默。
良久,她从抽屉里拿出一张调香单,“填一下,喜好、忌味、过敏物……香水不是心理治疗。”
“但你是。”
高明轩淡淡说。
“我不是。”
她眉眼不动,“我只做香,不解人。”
“你不是。”
他轻声重复,“但你也许是你自己最想逃开的答案。”
她不想再说话,把调香单推过去,转身走向操作台。
身后,高明轩坐下,拿起笔,写字时的动作依旧安静,从容得像是己经演练过无数遍。
他写得很慢,每一笔都像在回溯一段往事。
舒晚晴能听见笔尖在纸上的摩擦声。
那声音,不像是在填表,更像是在剥开她封闭己久的外壳。
她忍不住回头,看见了他写下的第一行字:——香水名称:不加盐她的指尖再次收紧。
那是她十七岁那年,最初设想的第一款香水名字。
没有上市,也没有公开调制,只是写在她的笔记本第一页,用铅笔潦草写下的一句“梦”。
高明轩把表格交过来,说:“我希望,这款香,可以成为一个纪念——纪念我们都曾尝试,不被伤害。”
舒晚晴没有接,只是看着那张纸。
她想问:“我们?”
可终究还是没问出口。
她在配料柜前停住,眼神缓缓扫过上百种香原料:檀香、玫瑰、黑醋栗、海盐、广藿香、香根草……她忽然想起小时候母亲说过一句话——“人的味道,藏不住的,哪怕你用再多的香去遮,情绪都会从气味里漏出来。”
她厌恶这种话。
太软,太糯,像未加防腐剂的情绪,一触即腐。
她翻出一瓶稀有原料——橙花水中调、配合红胡椒打底,是她设计中的“理智型依恋配方”。
她低声说:“我可以为你做这款香,但我不保证它能让你不流泪。”
“那你流过吗?”
他忽然问。
她一怔。
他接着说:“你做过那么多香,你闻过那么多味道,你有没有哪一刻,是真的想哭的?”
舒晚晴没回答。
但她知道答案。
十七岁生日那天,她调了一整瓶“泪盐”。
配方以海藻绝对、盐结晶、与黑醋栗为基底,是她唯一一瓶带咸味的香。
那瓶香,她从未卖出,也从未给任何人试闻,只在自己失眠的夜里,偷偷打开一点,闻一秒。
像是闻到自己藏起来的痛苦。
高明轩看着她,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你闻起来没味道,但你身上,有一种非常清晰的‘防御感’。”
“你是医生?”
她问。
“我是心理医生。”
他答。
“那你找错地方了。”
她语气重新冷下来,“我不接受解剖。”
“那我们可以换个方式。”
他说。
“什么方式?”
“谈恋爱。”
空气又静了三秒。
舒晚晴盯着他,眼神带着讽刺:“你说什么?”
“我说——我们来谈一场,不加盐的恋爱。”
她哑然失笑。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当然。”
他依旧淡然,“我会精确掌控我们的进度,我不会让你不适,不会让你动摇,也不会让你心动到流泪。”
“听起来,你比我还疯狂。”
“因为我遇见你之前,就己经疯了。”
舒晚晴站起身,走到他面前,距离近到能闻见他身上的冷调香水残留——像是医用酒精和丁香的混合。
“我答应你。”
她低声,“但你要记住,这场恋爱里,一滴眼泪都不能落。”
“那如果最后,流泪的是我呢?”
他问。
“那你就输了。”
她说。
高明轩望着她,眼里有什么被轻轻点燃。
他说:“那我愿赌服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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