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裹着山间的凉意,像一层湿冷的纱帐压在袁熙身上。
他蜷缩在通往田间的山路边,右腿扭曲成诡异的角度,裤管被血痂黏在皮肉上,每阵风过都刮得伤口针扎般刺痛。
天光未亮透,远处传来几声零星的鸡鸣,山路上渐渐有了脚步声——早起的村民扛着锄头往田间走,草鞋踩碎枯叶的“沙沙”声由远及近。
袁熙艰难地支起上半身,喉咙里滚出一声沙哑的呼救:“袁叔……”脚步声骤停。
晨雾中露出袁老六那张黝黑的脸,他肩上挂着麻绳,绳头拴着半袋稻种。
半月前,他村中恶霸欺负,父母还主动出面为他伸张正义。
可此刻,他的眼神却像见了瘟神,脚步猛地后退,稻种袋子“咚”地砸在地上。
“你、你别过来!”
袁老六嗓音发颤,仿佛袁熙是刚从坟堆里爬出的恶鬼。
“我爹娘……”袁熙刚开口,便见袁老六抄起稻种袋扭头就跑,草鞋在湿滑的山路上打滑,踉跄间竟摔了个跟头。
可他连滚带爬地起身,头也不回地消失在雾中,仿佛身后有恶犬追赶。
袁熙的指甲抠进泥里,指缝间渗出血丝。
他想起去年秋收,袁老六家的牛误食毒草口吐白沫,是父亲连夜翻山采药救回的。
那夜母亲熬了三罐解毒汤,自己蹲在灶前添柴火,火星子溅到手背烫出红痕,母亲却只淡淡说了句:“人命比畜生金贵。”
可如今呢?
金贵的命成了避之不及的祸端。
晨雾渐散,日头攀上东边山梁,将袁熙的影子拉成一条细长的黑线。
陆续有村民经过,可他们或绕道而行,或低头疾走,连目光都不敢与他相触。
卖豆腐的张寡妇挎着竹篮走近时,袁熙嗅到了热豆浆的香气——那是母亲生前最爱喝的。
他挣扎着伸手抓住她的裙角,喉咙里挤出破碎的字句:“张婶……求您……”竹篮“哐当”摔在地上,白嫩的豆腐碎成渣滓。
张寡妇尖叫一声,竟抄起扁担朝他砸来:“滚开!
袁家说了,帮你的都要偿命!”
扁担擦着耳畔刮过,带起的风掀开他额前结着血块的碎发。
袁熙怔怔望着那张扭曲的脸,忽然想起月前暴雨冲垮张寡妇家的土墙,是父亲带着他连夜垒石修补。
那晚雨幕如瀑,父亲的手掌被碎石割得鲜血淋漓,却还笑着对缩在墙角发抖的张寡妇说:“乡里乡亲的,本该照应。”
照应?
袁熙忽然低笑出声,笑声混着血沫呛进气管,咳得他浑身发抖。
他松开手,任由张寡妇踉跄逃远,豆腐的残渣混着泥浆糊在掌心,像一团肮脏的雪。
日头升到中天,山路的石板被晒得发烫。
袁熙拖着断腿往树荫下挪,身后拖出一道蜿蜒的血痕,引来几只绿头苍蝇嗡嗡盘旋。
烈日如熔铁般倾泻在山路上,袁熙的指尖深深抠进龟裂的土缝,掌心的血混着泥浆凝成褐红的痂。
他像一条被斩断脊骨的蛇,匍匐着朝记忆中的溪流方向挪动。
每蹭一寸,右腿断骨便刮擦地面,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仿佛有无数钢针顺着骨髓扎进心脏。
汗珠滚入眼眶,刺得他视线模糊,恍惚间竟见母亲立在溪边青石上,素衣随风轻扬,可一眨眼,只剩枯草在热浪中焦卷。
“不能死……”他咬破舌尖,腥甜激得神志一清。
左臂早己脱力,只能靠肩胛骨顶着地面,用腰腹的蛮力往前拱。
碎石割破衣襟,在胸口犁出血痕,他却恍然不觉——身后拖行的断腿正引来秃鹫盘旋,黑羽掠过时投下的阴影,如同死神垂落的衣角。
晌午的日头毒辣,山路蒸腾起扭曲的白烟。
袁熙的喉咙干涸如焦土,连吞咽唾沫都像吞下刀片。
他恍惚想起去年伏天,母亲总在井边冰镇酸梅汤,青瓷碗壁凝着水珠,递给他时总要嗔一句:“慢些喝,仔细激了肺。”
如今那口井早被袁家霸占,井台石缝里还嵌着他爹劈柴时崩飞的铁屑。
“嗬……嗬……”喘息声粗粝如砂纸摩擦。
袁熙忽然发狠,一把抓住路旁的荆棘丛,尖刺扎入掌心,却借力将自己拽上半尺。
血珠滴落土缝的刹那,竟“嗤”地腾起一缕青烟——这具身子早己被伤痛熬成火炭。
山风骤起,卷来一丝湿润的凉意。
袁熙浑身一震,混沌的脑中陡然劈开一道光:是水汽!
他猛地昂头,干裂的嘴唇扯出血口,却顾不得疼,只死死盯着远处——一线银光隐约闪烁在枯木掩映间,潺潺水声如母亲哼唱的摇篮曲,勾得他眼眶发烫。
“溪水……青石……”他嘶哑低喃,骨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
可这段不足百步的山路,此刻却似天堑。
右腿完全僵死,左膝磨得露出白骨,爬行过的轨迹上,血泥混着草屑凝成暗红的沟壑。
日头西斜时,袁熙的指甲己翻卷大半。
他伏在一截断木旁,眼前阵阵发黑。
恍惚间,袁虎的狞笑与村民避之不及的面孔交织成网,勒得他喘不过气。
“人若欺你一寸……”母亲的声音忽在耳畔炸响,比烈日更灼人,“你便还他一尺!”
“还……还一尺……”他喉头滚出野兽般的低吼,竟猛地翻身,用后背贴地,以完好的左腿蹬着土块,倒行着往溪边蹭。
粗粝的山石刮过后背,旧伤叠新伤,血水浸透衣衫,在身后洇出狰狞的血花。
残阳如血,染红了整片山林。
袁熙终于蹭到溪畔,半张脸浸入水中时,他恍惚以为自己在哭——首到清凉漫过喉头,他才惊觉那是久违的水流。
“咕咚……咕咚……”他如濒死的鱼般吞咽,脏污的血水从嘴角溢出,却又被贪婪地舔回。
五脏六腑被冷水一激,反倒涌起一丝活气,可这活气刚撑起他半边身子,便如抽丝般消散了。
他仰面瘫在卵石滩上,眼皮重若千钧。
暮色将天穹染成紫赭色,归巢的寒鸦掠过树梢,翅膀拍打声渐渐与心跳重叠。
断腿的剧痛不知何时化作了绵长的钝感,仿佛有人往骨髓里灌了滚烫的松脂,连神经都被黏稠的疲惫裹住。
山风卷来潮湿的腐叶气息,袁熙恍惚听见母亲在哼歌。
那调子他曾听过千百遍——夏夜纳凉时,母亲总倚着老槐树哼这曲,月光淌过她发间的木簪,连蝉鸣都变得温柔。
此刻这歌声却像从极远的天际飘来,裹着溪水潺潺,将他拽向混沌的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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