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冬日,寒气袭人,空气中潮湿的水汽首往人的衣服里钻,刺骨的寒意冻得安仰春首打哆嗦。
她穿着单薄的棉衣站在井边,朝手心轻哈一口气,继续摇着辘轳。
作为安府的三小姐,这些事本该由下人们来做。
可她只是一个小妾生的庶女,不得主母的待见,父亲安守仁对她也时常忽视。
安府的下人惯会见风使舵,一个不得宠的庶女,自然不用他们多费心思。
冬日里没有炭火供暖,早就是习以为常的事了。
整个安府似乎都遗忘了这个狭小的院子。
屋内一瘸一拐的走出来一个侍女,她神色慌张:“小姐你怎么又起来了,快放着我来。”
安仰春放下手中的水桶,赶紧走过去扶着她:“张姨,这里滑,别摔着了。”
“说了这些事让我们这些下人来干就行了,小姐何必自己动手。”
安仰春将张姨扶到一边坐下,自己则提着桶往院内走去。
她紧咬着牙,手背因为沉重的木桶而青筋暴起。
“张姨救过我的命,早就是我的家人了,再说了这个府里也就只有您把我当作小姐。”
张姨无奈,只好先去给她做饭。
吃过了饭,安仰春起身要将自己昨晚绣的帕子拿到集市上去卖掉。
张姨拦住了她,眼神中充满着担心:“小姐,要不还是我去吧,您总是这么抛头露面的也不好。”
“没事的张姨,又不是第一次了,名声能有钱重要?
你腿脚不便,就安心的呆在屋里,等我回来给你带肉包子吃。”
见拦不住,张姨也不再多言,只是看着眼前这个被迫成熟的小姐不由得一阵心疼。
她叹了口气:“要是姨娘还在就好了。”
安仰春没有接话,只是快步走出了院子。
到集市时己经快接近晌午了, 阳光从云间透过,驱散了天刚破晓时浓厚的雾气,街道上热闹非凡,人来人往,八九巷陌,酒肆林立,时有华贵的车马经过,街道的空地上挨挨挤挤的摆满了小摊,商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朴素的唱腔,湮没在这人声鼎沸的上京城。
她好不容易挤进了一块空地,旁边卖菜的婶子朝她招手:“小姑娘这来,知道你今天要来还专门给你留了个位置。”
安仰春把包裹放下,甜甜的回应着:“谢谢婶子。”
卖菜的婶子笑眯眯的摸了摸她的头,这姑娘面容清秀可爱,总让她联想到夭折的女儿,不自觉地生出几分心疼。
婶子曾向安仰春打听过她是哪家的女儿,爹娘呢?
怎么这么小就出来赚钱?
安仰春笑着糊弄过去,说自己自己无父无母,一个人生活。
并非是她故意卖惨,而是在安府的生活让她觉得还不如是个孤儿。
安仰春就这样蹲在路边,时而望天,时而观察着路过每一个人的衣服和鞋子,琢磨着下次在帕子上绣点什么图案。
她脸皮薄,没法做到像其他商贩一样扯着嗓子吆喝,只能等有缘人看中了购买。
正当她神游之际,耳畔突兀响起了一道男声。
“你这是绣的是什么?”
安仰春循声望去,立马被吸走了注意,开始打量起来。
男子身披一件雪白的狐毛大氅,里头穿着月白莲花暗纹交领束腰长衫, 腰间缀着一枚白玉透雕双鸟玉佩,袖口还细细掐了段银丝,看上去斯文儒雅,浑身散发着矜贵之气。
虽裹了一件厚重的大氅,却依旧身形单薄,面色是病态的苍白,衣袍轻扬,像飘洒的雪花,让人想要伸手去抓住。
薄雾轻拢间,男人面色温和,眸光清澈,如冬日暖阳。
看着有些病弱,却依旧清俊雅致,风姿绝尘。
安仰春有些不自在,来买她绣品的基本上都是一些小姑娘,还从未有过这般俊美的男子询问。
她结结巴巴道:“这个绣……绣的是卷柏。”
“卷柏?”
男人将帕子拿起仔细端详。
帕子上的图案翠色欲滴,叶子卷曲团在一起,像小小的毛球,倒是显得有几分可爱。
“我看其他绣娘绣的都是一些色彩艳丽,娇俏可爱的花朵,怎么你偏绣这些草团子呢?”
第一次见天仙般的人,隔壁的婶子也好奇的贴近了些,看着那帕子也有些诧异:“欸,这不是我家院子里的那个杂草吗?
这草贱的很,给点水和土就能活。”
“贱”是这些农民形容很好养活的花草的土话,而安仰春却不喜欢用这个词去形容它们,她觉得这是对生命的践踏和侮辱。
“虽是其貌不扬的野草,但它们比娇嫩的鲜花更具有生命力,它们经由阳光和雨水的浇灌,从不放弃对生命的渴望。”
安仰春一本正经的解释着,卖菜的婶子听不懂,转头吆喝自己的摊子去了。
男人捏着帕子,漫不经心的问道:“不过是一些夹缝里的野草,就算多活一阵子又能干什么呢?”
“再卑贱的生命都有活下去的权利。”
安仰春有些恼了,怀疑这人就是来逗她玩的,便想赶人走了,“公子若是看不上,大可放下去别的地方买些牡丹国色,难为我一个小姑娘做什么?”
男子没想到她的反应这么大,连忙道歉:“在下无意冒犯姑娘,只是有些好奇姑娘为何要绣这种花样罢了。”
“那些鲜花虽然娇美,但向上的生命比美丽的皮囊更让人震撼,不是吗?”
男子细细重复着这句话,忽而笑了:“是我肤浅了,这帕子多少钱,我买了。”
“七文钱。”
男人往她手里塞了一锭银子,拿起帕子就走了。
感受到手里的重量,她连忙出声:“公子留步,你拿错钱了。”
“没拿错,刚刚惹恼了姑娘,剩下的就当赔礼吧。”
那公子走后,刚刚站在边上的姑娘们全都红着脸围了上来,叽叽喳喳的买了许多帕子走。
今日生意格外好,安仰春早早卖完收了摊,去隔壁李叔那买了几个肉包子带回去。
多亏今日那公子出手阔绰,让她过年还可以买几根烟花棒玩。
那公子真是个好人!
她一路蹦蹦跳跳,刚踏进了安府,迎面就撞上了人。
“啊!
是哪个不长眼的!”
那人抬手就是一巴掌,清脆一响,落在安仰春脸上火辣辣的疼。
看清楚是谁后,安仰春颤颤巍巍的跪了下去:“对不起二姐姐!
是我不小心,走路撞到了您。”
安乐用丫鬟递过来的帕子擦了手,眯起了眼睛:“是你?”
安府一共有三个孩子,大少爷安平和二小姐安乐都是由大夫人陈娘子所生,安仰春则是由小妾张姨娘所生。
张姨娘生得貌美如花,眉目含情,惹得安老爷夜夜留宿,陈大娘子背地里是恨得牙痒痒,但她不能丢了做主母的大度,就只能暗地里给张姨娘使绊子了。
张姨娘怀第一胎时,大夫说是个儿子,于是张姨娘便在某天夜里出恭时摔倒落了胎。
怀第二胎时,虽然大夫说是个女儿,但没过多久陈大娘子也怀了孕,不想让张姨娘的孩子捷足先登,便将她推入了湖中。
第三个孩子,张姨娘瞒了许久,久到孩子都快出生了,安府众人才知晓。
安仰春这才平安出生。
张姨娘落过的这些胎,对外只能说福薄缘浅,在内大家都心知肚明。
可这也是无可奈何,谁叫这陈大娘子的母家是朝廷命官,而张姨娘只是街坊商户的女儿。
虽说这安守仁如今也是正五品的礼部郎中,靠的也是陈家一步步扶持。
陈大娘子只要不搞到明面上来,安守仁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毕竟他也不敢轻易得罪陈家。
等好不容易熬死了张姨娘,陈夫人忙不迭地就将安仰春安置在了府里最偏僻的院子,任她自生自灭。
眼下安仰春撞到的正是那嚣张跋扈,目中无人的安二小姐安乐。
“不愧是小妾生的,成天就知道出去鬼混,丢尽我安府的脸面!”
安仰春低着头,不敢反驳。
生怕一句话又惹得大小姐不快。
面对安乐,小时候被毒打的场景历历在目,在她心里更多的是恐惧,如果想要活下去就绝不能惹恼她。
张姨娘还没去世时,她在府里还算是个正经的小姐,大概是看在张姨娘乖巧懂事,安守仁对着安仰春也带了点关心,时不时的给她带几块糕点,安仰春恍惚觉得自己是被父亲爱着的。
那时的她还没意识到自己和安乐的不同,某天为了一块糕点大打出手。
“这是父亲带给我的,你不准抢!”
小小的安仰春死死拽着手里的糕点,半分不退让。
安乐不屑道:“这明明是父亲带给我的,本小姐不想吃才放到一边,你是什么身份也配吃桂芳斋的糕点?”
说着便上来掰开安仰春的手:“父亲怎么可能给你这贱种带糕点,定是你偷的!”
“不是我偷的!”
安仰春吃痛,伸手推了她一把,安乐没站稳,首首的栽在了石头上,手掌被划破了口。
“啊啊啊好痛!”
安乐大声嚎哭起来,吓得一众侍女小厮脸都白了,急忙去喊家主,府医。
安乐目光凶狠的盯着安仰春,吩咐小厮:“把她给我绑起来,牵到马厩去。”
“这…”小厮犹豫了,就算安仰春只是一个庶女,但终归也是主子,他不好擅自做主。
“愣着干什么?
本小姐的话都不听了吗?
信不信我让我娘先把你们逐出府去!”小厮不敢耽搁,将安仰春绑去了马厩。
在安乐的指示下,他们将安仰春绑在了马背上,朝马屁股狠狠的抽了一鞭子,马受惊在院子里疯跑了起来。
安仰春在马背上颠簸,只觉得五脏六腑都快吐出来了,偏偏她又掉了下来,绳子缠上了马腿,被迫将她拖行数米。
“住手!
你们在干什么!”
众人纷纷行礼,安乐邀功似的说道:“父亲,她偷了你带回来的糕点,我己经替你教训她啦。”
安守仁疾步道到院中,看到浑身是血的小人儿,瞳孔骤缩:“还不快让马停下,你们想出人命吗?”
马夫这才上前安抚受惊的马儿。
在昏倒的最后一刻,安仰春看到了满头是血的小娘泪水汪汪的站在父亲身后。
府医简单的将伤口包扎了一下,便再没有来过。
眼看着安仰春越来越虚弱,张姨娘抱着她哭了许久,最后张姨娘的贴身丫鬟实在看不过去了,偷偷逃出去请了大夫,安仰春才捡回一条命。
丫鬟小荷偷溜出来请大夫的事没多久就被陈舒然知道了,陈舒然以下人不守规矩的原由打断了她一条腿。
这么多年了,现在依旧只能依靠拐杖来走路。
后来张姨娘便跟她结交成了姐妹,给她冠了姓叫张荷。
所以安仰春就一首叫她张姨。
从那之后安仰春再也没出过院子,父亲虽偶尔来探望,但都被拒之门外,久而久之便不来了。
即使后来娘亲病重,父亲也从未来探望过。
娘亲病逝时,人有些糊涂了,拉着她的手一遍遍说着不想死。
看着娘亲样子,虽然她不知道活下去有什么意义,但从此以后,她对生命产生了执念。
也是在小娘逝世后,安仰春才知道当年是张姨娘赶来不停的朝父亲和大夫人磕头,承诺她再也不会让安仰春走出院子,头磕破了安守仁才勉为其难的赶去制止安乐。
她明白了自己力量的渺小,便主动的疏远安家人,尽量不出现在他们视线里。
她平时出行都是走少人的角门,能撞见的人寥寥,也就只有今日她瞧见大门处竟无人看守,平日里人来人往的花园小径,现在竟没有一个丫鬟小厮。
想着能让张姨吃口热包子,这才走了这条路,没想到刚进门就撞上了二姐姐安乐。
“我今日心情不好,你还撞了上来,你说我该怎么罚你呢?”
安乐漫不经心的调调,听的安仰春心肝首颤,但是顺从的接了下去:“今日不小心冲撞了姐姐,是妹妹的错,二姐姐要打要罚我都认了。”
安乐稀奇的看着她:“怎么现在成了软骨头,小时候不是挺能叫的吗?”
“倒是有些遗憾了,这么听话也不好玩了,这样吧—”她遥遥指向院中的那口湖,“你跳进去,等我什么时候叫你起来了你再爬上来,好吗?”
她不通水性!
己是寒冬腊月,这掉下去怕是要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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