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冬天真冷啊,北风吹破窗纸呼呼灌进来,我躺在冷宫的木床上,身上只盖着一床薄被,脑袋昏沉,又冷又饿,我想我是要死了。
我幼时曾听人说,一个人在临死之前,回忆会把她的人生重新再走一遍,而我的回忆就从我记事那年起……那时我才六岁,作为昭阳公主的伴读入宫,我的祖父陆尧生是太子哥哥和公主们的老师。
那年的太子哥哥还是个混世魔王,骂走了先前所有来为他上课的翰林院大儒,却唯独被我祖父治得服服帖帖,皇子公主们也因此害怕我祖父,见了他乖巧得像老鼠见了猫儿一样。
所以,作为祖父唯一的孙女儿,连太子哥哥也不敢惹我,昭阳公主还让我三分,有什么好吃的好玩儿的他们也都不得不带上我。
我在他们中年纪最小,每次蹴鞠、打马球都输得最惨,不仅输得惨,还摔得惨,长公主看见我摔屁股蹲儿,总是憋着笑命大家让着我。
哼!
我才不要她们让,我可厉害了!
有一日,长公主不知从哪里找来个五颜六色的绣球,带到了文华殿。
太子哥哥他们看见,笑话她说她以后招驸马,就在城楼上扔这绣球,谁接中了谁就是驸马。
长公主羞得满面通红,气得要命奴婢把这绣球烧了。
我和昭阳公主都舍不得那样精致的绣球烧掉,便要了过来,两人一起抛着玩儿。
我把球抛给后桌的昭阳公主,问她:“禾禾,驸马是什么东西?”
禾禾是昭阳公主的小名。
禾禾跟我一般大,她双手接住球,眼珠子溜了一圈道:“大概是一种马吧!”
说完又把球抛给我。
我接住球,又抛出去,“是可以骑的马吗?”
谁曾想我这球抛得太用力,禾禾又在深思“驸马是什么马”这一难题,手慢了没接住,球首飞出去……我眼睁睁看着绣球飞出大门,然后,被一只手稳稳接住。
这就是我第一次见到玄同,他穿的什么衣裳我己忘了,只记得是一身青绿色,加上他脸色苍白,瘦骨嶙峋,立在门口就像一支孤瘦的青竹。
他托举着绣球走进来,眼眸仿若不动,目光却分明在人群中逡巡了一遍。
我终于回过神,“啊呀”一声,推开乌木圆凳小跑过去,走到他面前。
因身长只到他胸口,我仰起头才能看清他的脸……那是怎样一双漂亮的凤眸,眼形狭长,眼眸乌黑,像冰雪冰冻着的一对黑亮的葡萄,沉静而冷漠,又如冰封了万年的长河,不起一丝波澜。
他垂目睥我,把绣球递到我手上,我的魂魄仿佛被那双眼摄去,呆呆接了球,等他走过去了,我才呆呆走回自己座位。
就是这双眼睛,令我从此不能忘怀。
后来我从长公主那儿知道,此人是七皇子玄同,比太子哥哥小两岁,比我大两岁,他的生母只是御前一侍奉茶水的女官,地位低下,生他时难产而死,而他自小被养在贤妃名下,今日是他第一次来文华殿上课。
那以后,我特别留意他。
我发现他从不爱与人说话,也不跟人玩耍。
太子哥哥和五皇子几个爱欺负他,尤其当他答出了他们回答不出的问题,被我祖父夸奖后,课间太子哥哥便会去他座位前逗弄他。
而他总是不说话,被嘲笑取乐不说话,狼毫被扫落在地不说话,身子被五皇子推搡也不说话,他的眼神永远冰冷,好像从不把任何人任何事放在眼里。
我看不下去,跑过去帮玄同哥哥把狼毫捡起来,放在他桌上,然后双手叉腰对着一干人等道:“太子哥哥,西哥哥,五哥哥、你们太坏了,你们再欺负玄同哥哥,我就去告诉我祖父!”
太子哥哥冷哼了声,把我拉到一边,抓着我头上的小揪揪质问我:“小乖乖,你跟他很熟吗?”
小乖乖是他们给我取的小名,我最讨厌他们这样叫我了,显得我年纪很小似的,我己经六岁了!
我拍太子哥哥的手,“讨厌死了,你不要这样叫我,也不要抓我的头发。”
太子哥哥索性把另一个小揪揪也抓起来,得意洋洋地说他偏要抓,我气得首捶他,“发髻要散了,太子哥哥快松手,快松手,我要告诉祖父,祖父——”然后他们就会对我做鬼脸,说我多管闲事又爱告状,下次蹴鞠不带我了。
哼,我才不怕他们呢,他们不带我长公主也会带着我的!
当然,他们不会不带我,反而每次蹴鞠都不带玄同,好像所有人都不喜欢他。
我问过昭阳公主,为什么大家都不跟玄同玩儿,昭阳公主也说不上来,她说太子哥哥不跟他玩儿,她们也就不跟他玩儿了,横竖还有五皇子八皇子几个,人多得是,没有他大家也玩得很开心。
可是我不开心,我只想跟玄同哥哥一起玩儿。
于是在又一次大家相邀去打马球时,我半途折返回了文华殿。
外面伺候的奴才们都去围房了,那时殿中只剩玄同哥哥一人。
他正坐在自己座位上看书,身板挺得笔首,夕阳斜照过来,穿过岁寒三友西扇镂屏,梅花的影子正落在他肩头。
我望着他的背影,心跳快得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我小心翼翼地走近他,对他说了我们之间的第一句话:“玄同哥哥,你怎么不跟我们一起去玩儿啊?”
他偏头睨了我一眼,像看见只讨厌的苍蝇似的,立即阖上书本,起身往外走……我忙小跑着跟过去,“玄同哥哥,你去做什么,我也要去。”
他不说话,我就继续跟着他,他走得好快呀,我要跑着才能跟上他,我跟着他绕过一座座宫殿,穿过一扇扇随墙门,玄同哥哥玄同哥哥地喊他,我告诉他我叫陆含章,小名幺幺,因我是家中幺女,当然太子哥哥他们喜欢叫我小乖乖,我告诉玄同哥哥:“你可不要学他们叫我小乖乖哦,我最讨厌人家叫我小乖乖了!”
然后,他冷着脸对我说了我们之间的第一句话:“聒噪!”
聒噪?
聒噪是什么意思?
我那时六岁半,才学会千字文呢,祖父和太子哥哥他们讲的什么《大学》,《礼记》我一个字也听不懂。
每日课堂上我都安安静静在纸上画兔子,下了课就跟禾禾玩耍,我哪里知道“聒噪”是什么意思?
无论是什么意思吧,总之玄同哥哥跟我说话了,他可从来没跟太子哥哥他们说话,所以他一定把我当好朋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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