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十六年,姑苏城外寒山寺钟声荡开暮色时,祝兰舟正俯身在绣绷前,指尖银针穿梭如飞。
窗外春雨淅沥,打湿了青石巷陌,也浸透了她半旧的藕荷色衫子。
"姑娘,刺史府的帖子。
"老仆祝忠踩着积水进来,递上一封泥金帖子,"说是明日文绣双试,邀城中绣娘比试。
"兰舟搁下针线,展开帖子细看。
烛火映着她清瘦面庞,眼下淡青显出连日劳作的疲态。
自父亲病逝、家道中落,这双绣过《千里江山图》的手,如今只能接些富户家的寻常活计维持生计。
"忠叔,取我那件月白襦裙来。
"她忽然起身,从樟木箱底翻出一卷素绢,"再烧一炉梅花香。
"老仆见她神色,知是决意参赛,欲言又止道:"听闻刺史此番是为京城贵人择选绣娘,若中选,怕是要离乡背井...""离了才好。
"兰舟展开素绢,露出半幅未完成的《寒江独钓图》,"这姑苏城,早无我祝家立锥之地。
"次日清晨,刺史府彩楼高搭。
兰舟抱着绣绷穿过人群时,听见西周窃窃私语。
"那不是祝家小姐?
""嘘,如今不过是绣坊贱役..."她挺首脊背,指尖掐进掌心。
三年前父亲蒙冤而死时,这些人都曾吃过祝家的茶。
第一试,诗文题绣。
刺史击掌,侍女展开一幅墨迹淋漓的立轴,上书"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满座绣娘面面相觑。
按惯例,比试多是牡丹凤凰之类吉祥纹样。
兰舟却唇角微扬——这柳宗元的诗句,恰是她箱底那幅绣品的意境。
银针引了黛青丝线,她在素绢上飞针走线。
远处高台上,新任苏州刺史正陪一位玄衣公子吃茶。
那公子不过弱冠年纪,腰间悬着枚羊脂白玉环,时不时望向彩楼。
"王爷对刺绣也有兴致?
"刺史谄笑。
萧云澹搁下茶盏:"本王好奇,谁能以针线作诗。
"日影西斜时,侍女收上绣品。
刺史展开第一幅便皱眉:"这绣的是渔网?
"待展到兰舟的绣绷,满座哗然。
素绢上不见渔翁,只有一叶扁舟隐在雾霭中,船头悬着半截钓竿。
远处山峦以深浅墨线勾勒,竟似水墨晕染般空灵。
"取巧罢了!
"绣坊管事刘娘子高声道,"连人物都没有,算什么题诗?
"兰舟不慌不忙福身:"柳诗妙处正在独字。
钓者隐去,唯余寒江寂雪,方见孤绝之境。
"她指尖轻点绣面,"诸君细看,这钓线是用冰蚕丝捻成,日光下自有雪意。
"席间忽然传来清朗笑声。
那玄衣公子不知何时己立在彩楼前,手中折扇轻敲掌心:"好个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刺史大人,本王看这幅当为魁首。
"兰舟抬眼,正撞上对方含笑的眸子。
那双眼如寒潭映月,清冷里透着温润。
她心头一跳,急忙垂首。
第二试,即兴题诗。
刺史擦着汗宣布,以一炷香为限,以方才绣品意境作七言绝句。
香才燃过半,兰舟己搁笔。
萧云澹信步过来,见她纸上墨迹淋漓:"蓑笠无踪舟自横,寒江不语雪空明。
世间多少垂纶客,钓得浮名误一生。
""好诗。
"他忽然抽走诗笺,"只是太过孤绝,倒像在骂满座求名之人。
"兰舟这才惊觉失言,却见他将诗笺收入袖中,"这诗本王收了,抵你方才偷用本王茶盏的罪过。
"兰舟愕然——她何时用过贵人茶盏?
却见那人广袖一翻,露出盏底一抹胭脂——原是先前试针时,她以唇抿线留下的痕迹。
"民女..."她耳根发烫,正要请罪,忽听刘娘子尖声道:"祝兰舟!
你父亲当年私藏禁书获罪,你怎敢来刺史府献艺?
"满座霎时寂静。
兰舟血色尽褪,却挺首腰背:"家父所藏《山海经》乃前朝刻本,非今上禁书名录所载。
大人若不信,可查刑部存档。
""够了。
"萧云澹折扇"唰"地合拢,"刘氏,你可知诬告反坐之罪?
"他转向刺史,"本王记得,永和十三年修订禁书目录时,确实将《山海经》移出名录。
"刘娘子面如土色。
兰舟却怔怔望着玄衣公子——能熟知禁书修订年份的,绝非寻常宗室。
暮色渐浓时,比试结果揭晓。
兰舟捧着赏银走出刺史府,忽见巷口停着辆青幔马车。
车帘半卷,露出那张似笑非笑的脸:"祝姑娘可愿陪本王赏一赏姑苏夜景?
"她攥紧衣袖。
月光下,那人腰间玉环泛起莹光,分明是亲王规制的蛟龙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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