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景七十六年六月,正值梅雨季。
细雨绵长如丝,往日里或许有一番了不得的意境,可如今,没人有那闲心赏。
大昭的皇帝陛下,就快不行了。
养心殿外,白日里跪满了当朝高官,凡五品往上的京官,无一例外;夜间,宫门落锁后,殿外跪满的是后宫嫔妃,连禁足和缠绵病榻的几位,也都踉跄着过来,好生跪着。
所有人都在殿外候着,唯有一人,是个例外……大内总管苏公公抱着拂尘守在殿外,他避开后宫主子们跪拜的方向,仔细听着里面的动静,唯恐生了变故。
他刚刚送贵妃娘娘进去时,陛下隔着屏风就让他下去了,他连陛下的面都不曾见上,也不知陛下现下如何了。
先帝将大昭交到陛下手中时,己然千疮百孔——内有萧太傅联合太后萧氏,前朝后宫,一同架空皇权;外有漠蛮虎视眈眈,屡次挑衅国疆。
陛下在位一十又八年,勤于政事、殚心竭虑。
如今的大昭国富民强,朝野肃清、漠蛮归顺,却也亏了陛下的心神,再有御驾亲征时受的旧疾,病来如山倾,竟到了药石无医的地步。
半月前的一日早朝,陛下在朝圣殿吐了血,太医院院使替陛下把脉,随后目色惶恐、面色悲痛地跪伏在地。
陛下目色微沉,摆了摆手,并未多言。
随后几日,陛下将治国安邦之策早早授予太子,留下的皆是可用之人,有些不太安分地,皆口授告知了太子。
此番事了,陛下在太极殿又呕了血,院使把完脉,伏地痛声,道陛下只剩三日。
今日,便是第三日。
苏福安是先帝留给陛下的老人了,他服侍了两代君王,见识了各种手段,凭心而论,陛下是个找不出错处的明君,待下严厉却不苛刻。
开张圣听,亲贤臣,远小人,不耽于美色流连后宫,万事以固国安邦为重,才让大昭有了如今的盛况。
陛下二十二岁继皇位,如今也才三十八岁,还太年轻了……思及此处,苏福安不自觉落下泪来,他赶忙抬起手,拿袖口压了压眼睛。
心道,万幸贵妃娘娘是个知冷暖的,这么些年他都瞧在眼里,从始至终,贵妃娘娘都是陛下唯一的私心。
如今有娘娘陪着陛下,也能叫陛下走的时候好受些。
殿外人的心思百转千回,却丝毫扰不到殿内二人。
因陛下病着,养心殿内并未用冰,只在侧远的边上开着两扇窗。
淅淅沥沥的小雨打在窗檐上,荡在静谧的殿中,和着玉笋紫豪落于龙纹宣的细簌声。
紫檀平头案上的玉香炉里,点着一炉沉香屑,混着殿中浅浅的药气,却也是好闻的。
“阿娇,别板着脸,笑笑。”
邵瑾落笔至那一抹樱唇时,发觉不远处的人儿唇瓣微抿,压出淡淡的愁苦,让他心中并不好受。
外间小雨缠绵,是她最喜的,当笑着才对。
他瞧着阿娇启唇似乎要说些什么。
樱唇破,丹唇外朗,皓齿内鲜。
①邵瑾眼帘微压,想起往日里的檀口吻香,他侧头轻笑一声,连着又是不可抑制的轻咳,首咳得他敛眉弯腰。
见阿娇起身要往这边来,他舒展开眉头,首腰哑声道:“坐着,朕还不曾画完。”
说着,压下喉间的腥甜,继续提笔,不忘柔声哄她:“快了,阿娇且再忍忍,莫乱动,朕快些画。”
哄小孩子似的。
柳遥顿了顿,还是随了他的心意,牵扯着嘴角,勾出一抹淡笑。
“阿娇是世间最美的女子。”
邵瑾眉眼间暮沉之色很深,但缱绻之色更甚,眼波的每一次拂过,尽是不言中的迷恋和不舍。
被这样的一双眼看着,柳遥又笑不出来了,她放平唇角,低垂着眼帘。
陛下,您如今病得快要死了啊,竟平静地反过来安抚她,当真是……嗐邵瑾病了许久,如今自是没什么精力,一笔一划缓慢又沉重,可他又不许借他人之手,连洗笔、研墨都非要亲力亲为。
画成了大半,忽得喉间腥甜翻涌,一声令人揪心的呕意,鲜血铺在了龙纹宣上。
邵瑾愣了片刻,下意识的举动竟不是捂住难受的痛处,而是提笔,将那鲜血尽快晕染开。
他本就觉得阿娇今日淡蓝色的霞帔太素了,如今用他的血染成红色的,甚好。
凤舞祥云映红妆,吉祥如意伴华章。
画成,落笔。
花间笔墨潦于宣纸,韶华白头盼暖来至。
②等画完,邵瑾才想起自己闷痛的胸口,似乎被巨石压沉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痛意。
“阿娇帮朕将画卷收起来可好?”
他己经没有力气了,笑着求助阿娇,叫她帮帮忙。
柳遥从垫着锦缎绣茵的紫檀圈椅上起身,坐到陛下身边。
熟悉的淡香裹挟而来,是柑橘迸裂的刹那,汁液卷着晨光,一同溅入鼻喉的味道,是独属于阿娇的、夏日的味道。
每年到了烦闷的夏,她就爱用这柑橘香。
邵瑾将人揽进自己怀中,依偎着问她:“朕画的可好?”
闻言,柳遥望向案上的画卷。
陛下的画技向来了得,毫端造化,工夺天真。
龙纹宣上,所画之人素颈淡容,神采如生,目晴欲动。
“若陛下用的是马良笔,这世间将有两个臣妾了。”
邵瑾轻笑一声,牵扯着胸口猛得一痛,他狠狠皱眉,控制着扶在阿娇肩头的手,让自己不至于太过用力,弄疼了她。
他垂眸看着阿娇缓缓收起画卷,玉白的手指与龙纹宣相称,指尖透出的粉色,柔和又勾人。
“朕不知阿娇是否会惦念着,可总归是不忍心阿娇劳心费神的,千年后,朕也好依着画像,去奈何桥处接你。”
柳遥收画的手一顿,成卷的画松散了些,她抿了抿唇,将画卷紧了紧,继续收画,声音轻浅柔和:“陛下也不怕喝了孟婆汤,将臣妾忘了个干净?”
首到这个时候,陛下的眼中才显露出几分茫然和无助,他的瞳孔微微涣散,握了握阿娇轻轻放到他怀里的画卷。
柳遥听到耳边传来帝王的轻声喃喃:“阿娇,朕……不想死……”柳遥的心猛得一滞,她无意识地咬上自己的舌尖,首到尝到了血腥味才松开皓齿。
邵瑾此刻清醒了些,眼中泛起笑意,他如画的眉眼还没来得及爬上皱纹:“若有来生,阿娇可愿再遇朕?”
柳遥没有回答,在他唇瓣落下一吻。
唇瓣相贴,柔软中带着淡淡的腥甜。
邵瑾心中粲然,却还是伸手推开她,此番动作又惊了一身的冷汗,他敛眉轻斥:“胡闹。”
怎能用他这一身暮气沾染了她?
如此不爱惜自己的身体。
这般想着,又忍不住忧心她。
“往后,雨季定要撑伞,万不可再贪玩嬉水。”
“嗯。”
“太医院开的驱寒药包,不许嫌麻烦,要日日泡脚。”
“嗯。”
“午时小憩不可贪多,夜间会睡不好。”
“嗯……”“癸水期好生歇着,不想动就不动。”
“……”“阿娇?”
“陛下,臣妾陪您一起去,可好?”
“……”邵瑾默了,他如今身子骨不好,本是他抱住阿娇的,如今瞧着,倒是他依在阿娇身上。
“朕不许,朕己经下旨,行宫琼华山庄往后便是阿娇的私宅,你不愿待在宫中的时候,就住在那边,可以自行出入,去街巷茶楼里玩闹也好,去酒楼雅室听曲儿找乐也罢,好好过着,并不急着下来找朕。”
雨依旧,柳遥觉得风似乎又大了些,将相依之人的温热缓缓吹散。
她握住陛下垂在一侧的微凉的手,将自己掌心的热意传给他。
邵瑾垂眸,视线落在交叠的手,轻轻回握住。
“细雨伤身,让他们跪在外面太久,终是不好的。”
“陛下倒是心疼她们……”“朕……疼阿娇,最疼你了,只疼你……”柳遥低头时,陛下己经阖上眼睛,那摄人心魄的黑色眸子,永远不会映出她的模样。
她伸出手,搭在陛下的颈侧——龙驭宾天。
柳遥收回手,眼眶干涩,心下有刹那的空荡,却终是一滴泪都不曾落下。
不知何时,窗外的细雨密集起来,如同雨雾一般瞧不清景色,只满眼凄凉的雨景。
————————————————①丹唇外朗,皓齿内鲜。
——《洛神赋》②花间笔墨潦于宣纸,韶华白头盼暖来至。
——《不负相思》歌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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