枫花院里竹林沙沙,午后昏黄的日光被打碎,洒落在廊下窗前。
沈金枝头梳堕仙髻,一支喜上眉梢的金钗斜插鬓边。
耳上缀着玛瑙雕成的石榴耳珰,端坐在妆台前,有些失神。
略带浮光的霞绯色衣裳裹住她清减消瘦的身躯,在武安侯府薛家逼仄的院子里,陈旧的家具中,平添几分凄婉。
“夫人~”丫鬟阿喜低头隐了发红的眼圈:“二爷到前街了,老侯爷老夫人齐聚府门,就差咱们了。”
“嗯,知道了。”
沈金枝动了动,精致温婉的眉眼带了些宠溺的笑意:“怎么又哭了,今日我就不安慰你了,心里想着事儿呢~”阿喜泪如雨下,踉跄出门,不知躲在哪个角落里抽泣。
红日西斜,将西边儿一盆半人高的罗汉松投影在东边的白墙上,影子像是一头恶魔张牙舞爪。
而赈灾一年半的薛少安从白墙上的月亮门里走出,风尘仆仆像是屠魔英雄,又像是恶魔化身成人。
沈金枝用目光细细描摹着窗外的男人,墨眉如锋,目如点漆,如刀削的脸庞配上胡子拉碴,平添几分硬朗。
衣衫上还有未曾洗去的暗红血迹,不知是他的亦或是灾民的。
薛少安心有所感,此时也抬眼看到了屋里的沈金枝。
他喉结微动,自己竟从未看过如此模样的沈金枝,虽露出嘲讽的笑,可那凄惶模样让人心酸。
成亲前,他见过旁人眼里的她,雷厉风行,泼辣有手段。
成亲后,他眼里的她坚强明艳,不屈小女儿风情。
而现在,她坐在窗里,金钗轻晃细眉微蹙,目如星子染晨霜,仿佛月亮升起她就要奔月而去。
两人相顾无言,唯有沈金枝凄然一笑:“怎么,夫君可是在外做了对不起我的事儿,不然为何这种眼神?”
薛少安准备好的说辞,在抬头与沈金枝隔窗对望时就遗忘殆尽。
此时他嘴唇微张,眼皮低垂。
而后再次抬眼,眼里多了些坚定:“阿枝,是我对不起你,有怨恨你尽管朝着我来,莫要责怪阿嫣。”
阿枝?
阿嫣?
沈金枝被气笑了:“哈哈哈,哈哈哈~~~”她笑了好一阵,笑声从一开始的悲切,到中间的明了,再到最后她是真的在笑。
薛少安见她泪水翻飞,心里一紧。
他伸出双手正打算上台阶,沈金枝又忽然停住。
这次她目光里再无凄怯,取而代之的是嘲弄:“我与她闺中的称呼你就别用了吧,听着怪恶心的。”
“你若不喜欢,那就不用了,只是你莫要出口伤人。”
薛少安表情有些无奈,就像是沈金枝在无理取闹。
“你在家里养尊处优的时候,清嫣一弱质女流竟跟着队伍长途跋涉数千里,还不让我知道。
我被泥石流困在山里,她挖断指甲首到昏厥;我染上时疫,她不顾自己也要日夜守着我;粮食不够时,她将肉让给我吃,自己只吃馒头,她也是千金闺秀,何时吃过这种苦!”
若说一开始沈金枝是心痛,而现在她是真的想笑。
笑薛少安的愚蠢,笑自己的傻,笑苏清嫣的城府。
“她不让你知道,最后你不也一样知道了?”
沈金枝伸出一只手撑着下巴,衣袖滑落露出一截雪白的小臂:“让我继续猜猜,她指甲断裂到昏厥看似在救你,实际上是不是你衣不解带的照顾了她好几个日夜?
你染上时疫时,她不去为救百姓搭把手,还不让大夫去,非要两人同时守着你是不是?”
薛少安本来被感动着,见沈金枝目露笑意后有些生气:“沈金枝,你一首都是这样高高在上,难怪清嫣常跟我哭诉。”
“哦?
她从什么时候开始跟你哭诉的?”
沈金枝挑眉。
薛少安一窒,他后悔嘴快了。
心里的神女由不得任何人玷污,他马上反驳:“你从小锦衣玉食,不懂她的脆弱与敏感。
你那些看似关心呵护,对于她来说就是明晃晃的刀刃插身!”
不理他的中伤,沈金枝摇摇手:“我还没说完呢。”
“吃馒头就是吃苦?”
说到这里沈金枝突然气势凌厉:“那这天下八九成人连馒头都吃不起,岂不是该死?”
薛少安被她一呛,想要反驳。
沈金枝却不给他机会:“你去赈灾时国库空虚,带去的粮食根本不够。
若是没粮也到罢了,可带去的粮食不够,灾民能把你生吞活剥了!
是我!
是我日夜奔走,为你筹粮!
京城筹不到,便去柳州筹。
管事的筹不到,我便亲自去筹!
我风餐露宿千百里,怕买粮的钱不够,卖了爹娘留给我的铺子。
甚至为了省那分毫,去农户家里等着他们秋收,帮着他们做活。
你与那贱人的命都是我捡回来的,你有脸指责我养尊处优?”
薛少安本来被她说的有些心虚,可见她口出恶言,初见那点情谊也了无踪影。
他指着沈金枝,目露凶狠:“钱钱钱,你就知道钱。
你这样满身铜臭味的人永远不知真情可贵,活该没人心疼你!
就连我爹娘也夸清嫣贤淑,你是永远也比不上的。”
“呵呵,我若不是满身铜臭味,你还能站在这里?
武安侯府听起来风光,若是没有我怕是早就典当光了吧!”
“你!”
薛少安气势略微弱了下来:“我不否认当初求娶你有看中钱财的意思,可若是没有我家的权,你一弱女子迟早也是要被人撕碎的。”
话说到了这里,再无争论的必要。
沈金枝起身,长裙逶迤。
她走到门前居高临下看着薛少安,目光锐利:“既要入家门,那就按照规矩来。
这妾通买卖,不知夫君可付过苏家钱了。
若是没付,那为妻就找个日子上门为君求纳吧。”
薛少安想为情人辩驳,可话到嘴边又改口:“清嫣也是名门之后,虽父母双亡,可也不能怠慢。
此事。。。。。。等我禀明爹娘后再做决定吧。”
说完,薛少安衣袖一甩转身便走。
走到月亮门处,他再次停住,目光没看沈金枝而是看着自己脚下:“事到如今你我皆有错,你。。。
好自为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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